
31 3 月 老婆,請妳先死好嗎?
2002年11月30日,我和老婆在台北地方法院新店辦公大樓公證結婚。
2012年11月30日,我倆在南印度卡納塔卡邦的麥索爾城(Mysore)歡慶十週年。
在瀰漫著咖哩香的餐廳裡,咱夫妻倆以印度香料奶茶Masala Tea替代香檳,互碰骨瓷杯向對方道恭喜。
不簡單啊、你做得很好、往後還請多多關照。
「既然生日可以許願,結婚紀念日應該也可以吧?」老婆說:「如果老天答應賞我們夫妻一個願望,你希望是什麼?」
我想想…什麼東西是現在的婚姻中所沒有,但希望以後會有的呢?
我們交往7年才步入禮堂,所以,實際在一起已經是第17個年頭了,那是在她22到38的歲月,我從28到44的光陰。(2022年將滿20周年,在一起超過1/4個世紀)
在這6205天裡,除了我在馬達加斯加工作那兩週,手機完全收不到訊號之外,我們每天都會聊天。
高興的事、沮喪的事、難過的事、生氣的事、大事小事,為什麼我們的情感可以歷久不衰,甚至從來沒有吵過架,正是因為每天聊天的緣故。
17年來每天聊天,讓我們知道伴侶現在關心什麼、討厭什麼、煩惱什麼或夢想著什麼,簡單的說,我們始終知道枕邊人現在是誰、在哪裡,我們兩個人之間的認知沒有落差,心靈沒有隔閡,一起歡笑一起面對困難,自然不會有形同陌路的一天。
「身旁有人、心中有伴」不就是婚姻的最高境界嗎?那麼,白頭偕老該是最大的奢望了吧?
當這個念頭一出現,一股恐懼無預警的襲來,啊,我知道該許什麼願望了。
「我的願望是,老婆,請妳先死好嗎?」其實這個願望早在5年前便藏在我的心裡。
「謝謝你。」老婆楞了一下,隨即會心的微微一笑,點點頭。
5年前。
2007年2月15日。那是過年的前3天,我去醫院做了40歲的全身健康檢查。
沒想到,第二天一早,醫院來電,要我在大年初二回來重做一次腹腔斷層掃瞄。
「怎麼了?不是初九才看報告嗎?為什麼提早?」
來電的年輕女聲言詞吱唔,她的態度讓我的心頭起了毛,經過再三追問,終於逼出難以承受的真相。
「您的肝臟…好像長了東西,醫師懷疑那是…癌。」
「癌?」我喃喃自語的回了一個字便僵在那兒了。
肝癌可是頭號隱形殺手,肝臟沒有痛神經,一旦察出異狀多半已是末期了,怎麼會這樣?
「夏先生,真的對不起,大過年的觸您霉頭。」我呆呆的看著遠方,握著話筒不知道該說什麼,氣溫彷彿急凍了好幾度,怦怦跳動的心臟也沒能帶來暖意。
剛才對方好像還說了「觸我霉頭」?
等我回過神來,「來日無多」這個想法,霸道的壓在胸口,我必須大口大口的呼吸才能得到氧氣。
此時,老婆站在飯廳,用眼神問我是誰打來,看著她笑盈盈的眉眼,我的淚水差點奪眶而出,難道,我們的幸福就要結束了?
「對不起,我只能陪妳走這麼短一程。」我想這麼說,但我搖搖頭,硬擠出一個微笑說沒什麼。
從掛上電話到初九看檢驗報告那整整11天,我無時無刻都想著一幅景象:
晚秋,鉛色的天空灰濛濛的,老婆一個人走在蕭瑟的台北街頭,一陣冷風颳來,她打了個寒顫,然後用雙手把衣領緊了緊,她孤獨單薄的身影,讓我心如刀割。
我是她最愛的男人也是她的知己,她要怎麼熬過同時失去愛人與知己的打擊?
左思右想都是老婆哀愁的樣子,我們兩個到哪都形影不離,但這最艱難的一關,竟然只能留她獨自承受,好難受。
我覺得自己的心臟已經被擰到比葡萄乾還癟了,無法壓下的擔心加上無能為力的愧疚,讓我用棉被矇起頭,咬著手背小聲啜泣。
我不在意自己會怎麼樣,我沒花一分鐘去想像肝癌要怎麼治,我,只是放不下老婆一個人,我好擔心好擔心好擔心,好擔心好擔心好擔心。
老婆是一個愛笑的女人,她日後還能不帶陰霾的綻放笑顏嗎?
終於,老婆發現異樣,我這才紅著雙眼,如實講出醫院的事兒。
「拜託你不要死,重新談一場戀愛很累人的。」
「也是,像我這種男人中的極品,確實很少見。」
我們用力擁抱彼此,像是最後一次。
那年春節,我常在夜裡驚醒,我會凝望著熟睡中的老婆,不捨閉眼,有時,她會忽然醒來,見我沒睡就起身陪我講講話。
窗外的地球仍在歡慶豬年的到來,我們在零星的爆竹聲中,流著眼淚講話。
日子好不容易捱到了初九,坐在候診室裡的我,雙腿焦慮的搖晃著,手機不斷傳來簡訊,老婆雖然人在辦公室,想必也無心上班。
總算輪到我了,醫師嘴裡一邊唸著我的名字一邊打開電腦檔案,沒一會兒,螢幕上出現了一張影像。醫師認真的解讀影像,我則認真的解讀他的表情,心情隨著他的眉心七上八下。
5分鐘後,我走出診間,立刻從口袋掏出手機,正在撥號給老婆時,忽然有個女人叫我的名字。
「金剛!」
我放眼望去,沒有發現熟識的臉孔,正猶疑時,眼前的女人拉了拉我的袖子,然後又叫了我一次。
那笑臉是見過的,但樣子很陌生…
「我是Amy啦!」
喔,名字和臉馬上對起來了,她是某家旅行社副總經理,去年和她合作推案,但之後幾次會議她都請病假,又過一陣子,傳來她罹患肺腺癌的消息。
「怎麼會這麼嚴重?不是感冒而已嗎?」雖然震驚,但因為不熟,事情也沒往心裡去。
Amy不到五十歲,兩次會議中都扮演開心果的角色,說話十分逗趣,是個讓人喜歡的前輩。
此刻,這個豪邁的女人,坐在輪椅上,頭上裹著絲巾,從絲巾的空隙中可以看見如刺蝟般的短髮,想必是化療的後遺症。腿上蓋著厚外套,身上穿著大毛衣,全身裹得密不透風,只剩一張蠟黃暗沈的臉,暴露在空氣中。
她的笑容親切如昔,並以閒話家常的口吻告訴我,癌細胞先從肺轉移到胸腔,現在已經擴散到腦部了,目前在做標靶治療。
我聽了暗自心驚,這不表示她來日無多,但她的語氣聽來不像重病之人,我這樣安慰她。
「每個人都這麼說,」她回答我:「可是,我現在只能坐輪椅了,而且肺活量好差,稍微動一下就喘不過氣來。」
接著她介紹身後的丈夫讓我認識,也許是妻子久病的關係,他顯得疲累,笑容勉強的跟我點了點頭,那是一張老實卻看不見光彩的臉孔。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好,空氣僵了一會兒,她抬頭看著我:「那我要去看病了,再見。」
「妳要保重,加油。」我想我一定流露出憐憫的眼神。
Amy點了點頭,就被老公推走了。
一個肩膀下垂步履蹣跚的男人,緩慢的推著老婆,我一直望著,直到他們消失在長廊盡頭。
我的胸口被他倆的身影給緊緊擰住,雖然不熟,但我強烈的希望她好起來,但願自己能為她做什麼。
看著老公悉心照顧Amy,你覺得他們是一體的,但很殘酷的是,不管伴侶多愛你,都無法代你分擔病痛,這一幕讓我打了個寒顫,我好害怕有一天老婆會生病,但我更害怕的是,她成了那個推著我每天上醫院,看著我一點一點死去的人。
Amy老公那雙黯淡而無望的眼神,再次浮起。不可以,我不可以讓老婆一個人面對這冰冷的世界,我也不可以讓她承受我先走的痛苦,老天爺,請讓我照顧她到最後一天吧。
老婆,請妳先死好嗎?
PS.我的肝沒事,只是顯影不清楚。PS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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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字:夏金剛

大清鑲黃旗嫡系血統
這一世為文字佈施者
目前以故事行銷為業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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